迷底/摄
大学堂
文/熊幽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向南。向南。
从湘西坐上高铁,一路向南。四小时后,我止步于南岭北麓的郴州。
郴州,“郴之为州,在岭之上。”岭,即南岭。关于南岭,最早见于《史记》。《史记·张耳陈馀列传》说:秦“北有长城之疫,南有五岭之戍”。五岭,即南岭。
自己其实不属吃货,但车上几小时,任由味蕾幻想着郴州的东江鱼、鱼粉、黄桃的美味……唉,谁逃得过美食的诱惑呢?
从美味里逃逸,去探探南岭。
多大的体量?多峻的岭呀?挡住了南下的寒潮和东南来的台风,使得跟岭南广东只隔着南岭的郴州享受不到岭南终年的温暖,冬季还要承受霜雪带来的寒冷。
张开手掌,试着把大地微缩在手掌里,武陵山安置在大小鱼际,屈起的几个指头假装是南岭。掌心当然是好地方,一片盛满鱼米香的沃野啊!
大小鱼际便是云贵高原向湘西丘陵过渡的大斜坡,我的来处 湘西州就矗在这块古老的台地上。几亿年前,云贵高原从浅海里急剧上升,矗在云贵高原东南边缘的湘西受到影响,山岭拔起,喀斯特地貌发育,石柱、石笋丛聚境内,沟壑纵横,尤其东南侧切割甚深,边坡陡峭。湘西交通曾经峥嵘、崎岖、惊险,唐代诗人李白若来这里,诗歌史上也许会留下“湘道之难,难于上蜀道”的诗句。
偏偏这里是通往湘、鄂、川、渝、黔的要冲。你想,以前,再以前,有多少关于古人从这过道的惊险事故发生,又有多少惊心的故事在此演绎。
当然,这一切已成历史。
如今,一架世界跨度最长的桥——1414米跨度的矮寨天桥,横跨在355米高的峒河峡谷高空,天堑变通途,湘西融进了地球村。
盯着几个屈起的指头,细细琢磨那苍茫的南岭。
南岭,其实不只是一道岭、一座山,而是秦始皇南征两广时对楚南的群山——湘、桂、赣、粤相连区域的总称。这列群山,是南部最大的山脉和自然地理分界线。
岭南有粤、桂,岭北有湘、赣。南北紧相连,岭南岭北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
郴州,处在南岭山脉与罗霄山脉交错、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分流的地带。
眼光从微缩于手掌里的大地滑向南方,想想郴州最高山峰有多高?我们湘西的最高山蜂是矗立龙山县大安乡海拔1737米的万宝蜂。而郴州的最高山峰是位于桂东县的齐云山,海拔2061米。遥远的南方之南,齐云山如此突兀地直冲云霄,让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。
山高远,路迢迢。
“船到郴州止,马到郴州死,人到郴州打摆子。”这首自古流传在郴州的民谣,是无数代际万千走卒和骡马手脚并用丈量的古郴州交通的艰险罢。
似乎,古人来郴州,就走到了绝境。南岭横亘,舟船在此卸帆,单靠骡马和挑夫翻山越岭运送北货去岭南,再运南货回郴州。杜牧当年写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这精妙绝伦诗句的时候,一定想象到遥远的南岭奔波着无数疲惫不堪的骡马和车夫的队伍,为皇上博妃子一笑,披着破衣烂衫的队伍,日夜兼程、接力押送。
其实,在历史中寻找通行郴州的路径,古郴州的交通也不是那么不堪。公元前221年,秦始皇统一六国,开始置了郴县。7年后,为巩固南部疆域,秦始皇即派蔚屠睢率军50万兵力滚滚向南,戍守五岭,以平百越。庞大的队伍和军用物资如何过南岭?当时的动员令一定气壮山河:
“修路!修路!修路!”
于是,蛇形在南岭间的羊肠小道拓宽了,另外还修了郴州联通南雄、连州、贺州、全州四条新道。同时,一条郴州至宜章的九十里骡马古道直通岭南,这条“湘粤古道”的雏形,北端始于郴州现老城区的后裕街南关上。
国道、省道、县道即通,古郴州成了楚南“水陆换乘枢纽”,扼守着中原通往百越的“咽喉”。想象一下2000多年前,这后裕街就淌着熙熙人流,街上堆满了骡马从岭南运来的海盐、海鱼、海带等海产,骡马又马不停蹄将桐油、麦子、稻米、草药、茶叶等北货运送岭南。后裕街开始有了简陋的盐行、饭店、客栈,一幅充满烟火气的“清明上河图”在后裕街徐徐展开。50万秦兵北腔北调和迥异于南方的生活方式,混合着穿梭于岭南岭北贩夫走卒的南腔南调,再加上本土人的郴腔郴调,庞大繁杂,却被后裕街容纳了,庞然大杂烩终日在后裕街熬呀熬,炼成了独特的楚南文化。然后从这里发散,发散到广东、广西、整个湘南以及东边的江西。后裕街由原来的一条,发散成现今的九街十八巷。
别以为,楚南文化只是骡马古道驮来的油盐柴米烹饪的市井文化。
古道虽悠远,诗意千千重。
随着历朝历代对南岭的用心经营,南来北往至郴州的路径算是多而快捷,这里由此成了被贬官员和贤达人士羁旅地和途经地。他们诗情满怀,怀才不遇,或因仗义执言、刚正不阿而得罪权贵。他们用诗抒怀,借物言志,感恩郴州不嫌不弃,他们写郴州的自然之美、风物之美。
郴州人文日积月累,厚比南岭。
早在唐朝初年,南岭第一次出现在贬官的诗作里。唐代诗人宋之问被贬泷州(今广东罗定)参军,经郴州并在此小憩,留下“代业京华里,还投魑魅乡。登高望不及,云海四茫茫。”
但宋之问不是第一个被贬南岭的官员,最早被贬于郴州的是楚怀王之孙熊心。秦朝灭亡后,项羽将躲在乡下替人放羊的怀王孙子熊心接回,树一个傀儡王,尊为“义帝”。公元前206年4月,自立“西楚霸王”的项羽准备还都彭城,嫌“义帝”碍事,迫使熊心流放郴州。无奈其左右随从留恋故乡,迁徙动作走走停停,这让霸王很不满意,便暗下令击杀义帝。10月,九江王英布遵命遣将追杀义帝,义帝熊心被弑杀于郴城穷泉。当地人可怜义帝,将其埋葬于城邑后山。刘邦以此为由,与项羽拉开了长达四年的楚汉之争。刘邦赢了项羽后,命人为熊心建了陵园。埋葬义帝的后山,如今高楼林立,已然郴州市中心,位于和平路的“义帝陵”,作为“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”被保护起来。
803年,唐代35岁的韩愈时任监察御史,因为直言进谏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,一道被贬的还有监察御史张功曹。两年后,唐顺宗即位,大赦天下,他俩因人作梗,受困郴州。焦虑伤感之时,时任郴州刺史李伯康公干之余邀韩、张泛舟北湖,赏月色水光,体验月下叉鱼,以帮减消烦闷。韩愈一时兴至,举起鱼叉体念了好几把,于是他的笔下便有了《叉鱼招张功曹》美妙诗句,月下叉鱼的情景跃然纸上:
叉鱼春岸阔,
此兴在中宵。
火炬燃如昼,
长船缚似桥。
深窥沙可数,
静掳水无摇。
刃下那能脱,
波间或自跳。
“郴之胜在北湖,湖之重在韩公。”
北湖处在郴州市中心,由地下溶洞涌泉形成,水质清澈,水量丰沛,水静而不滞,调皮的鱼儿不经意间噗地跃出水面,涟漪一圈一圈散开,弄碎满湖月光。北湖,在郴州人和来来往往的文人墨客心中堪比杭州的西湖。时常,人们或独自来湖边赏鱼行吟,或结伴一边把酒一边赏湖光月色,一时兴起,举起鱼叉享受一番月下叉鱼的乐趣。
任凭改朝换代,但诗和远方一直在。到了元朝的某年某月,出任郴州路总管的王都中上任伊始,慕名前往北湖体察游览。他惊喜地发现前人为纪念韩愈修建的韩文公祠、叉鱼亭,还有湖边的北楼、玉雪桥。王先生是韩愈的粉丝,他触景生情,写下一首题为《北湖》的诗:“苔封荒迳绿,草没断碑青。老树根横水,寒芦叶满汀。”除此之外,这位铁粉还主持修缮了韩文公祠和叉鱼亭,增建了两座画舫,又在湖中建筑一条长堤,将北湖分成前湖和后湖。
北湖,越来越有杭州西湖的韵致了。
为郴州写诗的人太多,诗圣杜甫和诗仙李白不得不说。
我在《全唐诗》里读过李白写郴州风土人情的三首诗。那时桂阳郡(西汉高祖时,在长沙郡南部诸县设桂阳郡,郴县县城为郡治)有个叫李襄的,李白把这家门称“族弟”,他在《同王昌龄送族弟襄归桂阳二首》写道:“秦地见碧草,楚谣对清樽。把酒尔何思,鹧鸪啼南园。”;还有一首:“送君此去令人愁,风帆茫茫隔河洲。春潭琼草绿可折,西寄长安明月楼。”第三首,是不是为族弟李襄接风吟诵的呢?“客有桂阳至,能吟‘山鹧鸪’。清风动窗竹,越鸟起呼伴。持此足为乐,何烦笙与竽。”
爱屋及乌,李白跟李襄兄弟情深,情到深处,遥对族弟的家乡郴州吟诗传情。
有专家考证过,诗圣杜甫为郴州作了11首诗,晚年的杜甫两次将要抵达郴州投靠其舅舅时,却因路途出了状况而未遂心愿,来不及抵达郴州而客死湘江。读过杜先生《奉送二十三舅录事崔伟之摄郴州》诗句,就可找到杜甫两次动身执意前往郴州的答案:“衰老悲人世,驱驰厌甲兵。……永嘉多北至,勾漏且南征。必见公侯复,终闻盗贼平。郴州颇凉冷,橘井尚凄清。”
杜甫是个诗人,更是个政治家,他有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的宏伟抱负,可他怀才不遇,没有施展平台,只能用笔为深受生活疾苦的百姓呐喊。“安史之乱”后,民众苦不堪言,杜先生已近残年,自感力量衰微,他与舅舅的信息互通,以为遥远的郴州是他一生追求的“风俗淳”的桃花源,可怜他心愿难遂。
还有王昌龄、刘禹锡、王维、孟浩然、杨万里、汤显祖、魏源、周敦颐等等大咖,随便拎一个名字出来都如雷霆贯耳。周敦颐在这里当过县长,当过州长,他清廉为官,兴办濂溪书院广育人才,郴州成了一座大学堂。他著书立说,写下的《爱莲说》成为千古名篇,他被尊为北宋理学的开山鼻祖。
郴州的人文历史,随着“湘粤古道”的延长、拓宽、兴旺而越发厚重。北方狼烟时常四起,金戈铁马驰骋疆场,比较起来,南岭北麓的郴州大地还算安逸。于是,时常有从北方、东方迁徙来的小队人马。人马日渐增多,撒满南岭北麓的山坳、谷地、坝子,他们聚族而居,将从故乡带来的十八般武艺开荒立寨,然后散枝、开花、结果。
一个家族一座寨,寨子散落于棋盘似的郴州山乡。自古,掌握棋子命运的除了太阳和风雨雪霜,关键是施政者,政通则人和。
还有宗祠,还有祖训。
我们这次去郴州观览的板梁、吴山、小埠、大湾等几座古村,古村落规模宏大,古建筑保存完好,建村历史动辄600年以上。古村小桥流水,曲径通幽。宗祠、私塾、古井、荷塘,是古村的标配。屋舍俨然,徽派与湘南民居特色相融,门厅高大,屋檐雕梁画栋。门当和户对上的石雕或木雕图案,显示着主人财富的厚薄和官阶的大小。
宗祠,一寨一座。刻写于宗祠墙壁的祖训,不外乎“重农耕,敬儒道、尊孔孟、守忠孝”。
古村人的祖先皆是从远处迁徙而来,同族同脉。在迁徙途中,大家拧成一股绳,下河叉鱼捞虾,上山狩猎禽畜,遭遇外敌,举棒挥拳一齐上阵。
立寨建业之始,智慧的祖先就思考:苦,终会过去,甘,不会同长久。于是,他们学习历代施政者,制定出保证家族发展壮大的办法。开始制定规矩,重申“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”,选出德高望重的族人当族长,再凑份子钱建筑联宗祭祖的专门场所——公祠,祠堂陈设简单,神龛供着祖先牌位,墙壁刻着祖训,或者几副警示对联。
从此,古村村民祭祀、议事、开会、表彰、处罚都在公祠进行,一套严格的宗族制度下面,又分设一整套乡规民约。
智慧的祖先反思,仅仅以法以规维系族群太被动,容易把人管死管迂。那么,办私塾,让子孙读书,读书可以明理,变被动遵法守法为主动。从此,有村落就有私塾,私塾跟公祠一个也不能少。郎朗读书声成为古村最动听的音乐,曾经回荡在公祠里的责罚声越来越小,甚至逐渐消失。
耕读传家,耕读旺族,郴州近郊的吴山古村就有着深厚的耕读传统,仅明清时有7人考取进士,278人考中秀才。
自古,书院、宗祠、私塾,成为郴州城乡一道独特的风景,这道风景以一种无形的力量维系着郴州大地古老又庞大的村庄。
那天,我们在桂阳县欧阳海镇振南书院前驻足,一派绿油油的庄稼田地间,突然出现一栋青砖碧瓦的庞大建筑,墙外一棵有250年树龄的银杏树,在太阳下举着华美的树冠,枝叶间挂着累累银杏果。
从书院里传来的朗朗书声让人精神一振,读书声将我们引进书院。校长颜海民介绍道,振南村人自古崇书尚文,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旧时代,捐款捐物建了这座书院,并设立奖学金制度,奖励优秀的学生。
下课了,我走进二年级教室后排,跟一个有点害羞的男生打招呼,然后问他的理想是什么?
“当老板赚钱。”
“赚钱买什么呢?”我笑着问。
“修座大学堂。”男生双手摊开,比划了一下。
“你们的学堂已经够大了哦。”
“没有篮球场,没有足球场。”男孩羞羞一笑。
我朝男孩竖起大拇指。
大学堂,周敦颐的濂溪学堂是多大的学堂啊!眼前这座振南书院也是大学堂。
郴州大地何尝不是一座大学堂呢!
熊幽,女,湖南省湘西州凤凰县人,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作品见于《民族文学》《散文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文学报》《湖南文学》《湘江文艺》等文学杂志,散文《新寨坪的森林》入选《中国2022生态文学年选》,散文集《岩上光阴》获第30届(2021年)东丽杯孙犁散文奖。
关键词:
质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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